我的夫君上京赶考时,被温柔乡绊住了脚。
那个色艺双绝,自视甚高的清倌,旁人千金也难买她一笑。
唯独看中了我夫君陆相执这个乡下来的穷举子。
四月暖阳里,陆相执状元游街时。
她倔强地跪在街中,将自己的身契捧过头顶。
浑身不妆一物,素净得如一朵出水芙蓉。
连那些粗里粗气的衙役,都不忍心驱赶。
「他若不认,这姑娘就白给人睡了,自己个儿攒钱赎身得罪了妈妈,只能去下等窑子了。」
「啧啧,可惜了这白铃姑娘,真是个清白干净人。」
那个叫白铃的清倌攒了一千两银子,给自己赎了身。
而我,陆相执的正头妻子,正为了五文钱,跟人争得面红耳赤。
「酱瓜娘子,你相公中状元了!」
趁我不备,那赵老太婆拎起酱瓜,跑得飞快。
这老贼婆!
我跺脚叹了口气。
「酱瓜娘子,你快去街上看看吧。」
我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,推着酱瓜车往家走。
小姑芽儿一边帮我推车,一边叽叽喳喳:
「嫂子,我哥中了状元,以后买花给你戴,再给你挣个诰命夫人!以后咱们再卖酱瓜,那老太婆不敢坑诰命夫人的钱。」
我喜滋滋地抿了一下嘴,笑道:
「嘴贫。」
看才子游街的人很多,人群乱哄哄的。
我紧紧抓着小芽的手,踮起脚张望。
就看见那个跪在陆相执马前的姑娘。
我站在街边,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穿红挂绿,高头大马的状元,是我的陆郎。
也并不知道这位素衣姑娘与他是什么关系。
只看到我的夫君好像被太阳晒软了心,自马上对她伸出了手。
二人共乘,周遭一片叫好和起哄声。
贺喜的人快踏破门槛时。
我回到家,却是那个素衣姑娘殷勤地迎来送往,端茶倒水,将贺礼和请帖都归置得井井有条。
仿佛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。
看着我一身粗布衣衫,手中又无贺礼,她心下明了,笑道:
「你是哪家派来的丫鬟?还是哪门的亲戚?」
众人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。
有几个陆相执的寒窗旧友,想替我说话。
却被陆相执母亲慢悠悠地拦住:
「白铃姑娘,这是相执乡下的表姐。」
不等我辩驳,婆母冷冷看我一眼,捂住了鼻子:
「这位白姑娘,温柔娴静,出身名门大家,有些人想当状元夫人,好歹照照镜子,看看自己如今配不配。」
我看见了婆母抬起手帕时,露出半截金镯子。
恐怕是白铃姑娘才孝敬的。
而她口中的大家名门,也是陆相执有意为白铃的身世遮掩。
她以为她儿子飞黄腾达,便有的是高门贵女上赶着倒贴。
说话间,陆相执正走进来。
他看了我们一眼,就皱起了眉头。
白姑娘只是静静站在那里,就温柔得像冬日的月光。
而我身上粗布木簪,还有酱菜卤水的味道。
可那又怎样。
我嫁来前,陆家人还没有片瓦遮身。
他陆相执走的功名路,是我冬寒夏暑,一担担酱菜送到大儒门下,为他求来的。
我平静地看着陆相执,一字一顿:
「陆相执,你告诉这位姑娘,我是谁。」
陆相执犹豫着不敢开口,只说:
「阿烛,白姑娘真的很可怜。」
我心下了然。
白铃姑娘却忽然给我跪下,仰起头奉上一盏茶,倔强又带着炫耀:
「姐姐,陆郎他认我。」
众人瞧着气氛僵住,忙打哈哈:
「以陆兄的才华,贤妻美妾,早晚的事。」
「嫂嫂贤惠之名,乡里乡亲都有耳闻,怎可能容不下人。」
芽儿小心地握紧我的手,往我身边靠了靠,不安地唤我:
「嫂子。」
我站在这里,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,将我的头一点点摁低,看陆相执眼中的愧疚一点点变成倨傲。
陆相执被一群看热闹的人轻飘飘捧上云端:
「阿烛,你一直想为沈家女挣个诰命,可这殊荣只有我能给你。」
我冷笑一声:
「当初我沈家信守婚约,不曾嫌贫爱富,欺你孤儿寡母。
「这一间茅屋,我嫁来时,头顶还没有半片瓦。
「我不辞辛劳,汲山中醴做酱菜,冬日手指皲裂,换来大儒收你入门。
「四年我待婆母如生母,三餐侍疾,你母亲常刁难,我没有吃过一个囫囵饭。
「如今林县县志上,也是我四年如一日供养陆家,教养小姑,侍奉婆母挣来的贤妇之名,与你陆相执何干?」
陆相执哑然,连看热闹的人们都安静下来。
我挺直脊背,目光如炬,字字如钉:
「我修班昭德,不愧天地,你枉读圣贤书,有眼无珠。
「陆相执我们和离吧,你配不上我沈明烛。」
那和离书并着欠条,轻飘飘两纸。
「这四年,我为陆家挣来的银子,一年三十两,四年一百二十两,陆公子的欠条我收下了。」
芽儿哭着拉我的裙摆:
「嫂子,你傻呀,眼见着到了享福的时候,你不理他们不就好了……」
下嫁吞金,上嫁吞针。
我已经过了四年,赔进金银的日子。
还要再过着吞针自苦,穷巷走到黑的后半生吗?
陆相执迟迟没有落印,等我低头服软:
「我会封侯拜相,而沈明烛你被休后沦为笑柄,就会后悔今日意气用事。
「只要你求一求我,白姑娘愿意做妾,你还是风光无限的状元夫人。」
他看见我裙摆的污渍,斑斑点点都提醒他,他曾经有多落魄。
而白铃姑娘吟风弄月,如一捧新摘下的雪兰,衬他风光正得意。
那白铃姑娘警惕地盯着我,生怕我反悔。
「姑娘,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人,绝非良人。」
白铃怔怔地看着我,强辩道:
「陆郎说过,我和你不一样,我跳得最好的六幺,你只识种瓜腌菜,我会行最雅的飞花令,你只知讨价还价。
「我年轻貌美,干净清白,不与你有什么差别!侍奉婆母,相夫教子,我样样都不会比你差!」
她抬起头时,我看见她脖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。
她不知道,我早听说过她。
这个姑娘本来不叫白铃,后来沦落青楼,富家子要***,她一条白绫上了吊。
被救活了,又吞金,又用匕首抹了脖子。
老鸨见过烈的,没见过这么烈的。
想了想,便取了个诨号白铃。
倒打出去了烈女的名声。
纨绔子弟们无事可做,便生出了意趣,还做了个庄,看谁能不靠强逼横压,只靠甜言蜜语,真金白银拿下这青楼烈女。
捧高了拿下了,再把她狠狠摔下云端,踩进泥里,看她痴看她疯。
见惯了狂蜂浪蝶,她以为被狐朋狗友拉扯着进花楼,羞涩失措的陆相执是良人。
殊不知囊中使人羞涩,乍富令人失措。
我不知该笑她天真,还是该怜她无助。
「那我祝姑娘称心遂意。
「也祝陆大人平步青云。」